下面這篇文章并非新作，事實上，它足夠老了：刊載于 2007 年 7 月的《紐約》雜志， iPhone 正式發(fā)售不久后?？砷L久以來，我一直希望能見到本文能被譯介為中文。原因之一，它是一篇「傳統(tǒng)的」新聞作品，以階段性總結(jié)的方式穿插多方觀點，成一時之言。在互聯(lián)網(wǎng)報道泛濫的今日，高度總結(jié)性、時間尺度較長、多方聲音匯集的文章越來越難得。原因之二，是它有很強的「時效性」，兩年之后任何讀者均可知，這篇文章中很多疑慮均已被現(xiàn)實無情擊碎，但這恰好是它的價值——如果人們不想在五年、十年后回憶起 2007 年前后蘋果發(fā)布 iPhone 后就一帆風順，應(yīng)該記住此時喬布斯面臨的諸多壓力：iTunes 腹背受敵、iPod 的增長似乎遇到障礙、期權(quán)倒簽案……iPhone 并非毫無阻力的憑空誕生，事實上，有太多事讓喬布斯分散精力，幸好他以一種強大的意志力推進了一切。
另外值得一說的是，本文作者 John Heilemann，當屬當今硅谷最資深的記者之一，他曾在 Google 上市后撰寫了一篇深度報道（如果有人愿意將它全文翻譯出來，我們同樣感激不盡，愿意第一時間刊發(fā)），無愧于迄今最佳相關(guān)題材作品。而具體到喬布斯這篇文章，我們并不能說他做到了絕佳，但信源之豐富，令人嘆為觀止。
試舉幾例：
「他一直堅信，有朝一日他定會成為人類的引路人?！?mdash;—沃茲尼亞克
「我這輩子見過的最無敵的人。 他有那種能扯開你的胸腔、把手指捅進你身體里的力量?！?mdash;—Jean-Louis Gassée
「我以為他們不過只是小打小鬧的小眾市場玩家——我對他不屑一顧。而從那時候起，在喬布斯眼里，英特爾便一文不值，不管我們做了什么，都不能改變他的想法?！?mdash;—安迪•格魯夫
攢集這些與喬布斯有過交往的人的肺腑之語，堪稱本文對于外界的最大貢獻。本文譯者為 chaos sphinx，熟悉本站的讀者應(yīng)該還記得他曾獨力翻譯過《史蒂夫•喬布斯與無形世界之門》，另一篇出自傳統(tǒng)媒體的佳作（如果你還沒看過，或如果你對人物素描寫作有興趣，請一定去看）。本文系三個月前我向他的約稿，chaos sphinx 君系重信之人，在諸多事務(wù)中撥冗完成這篇長逾萬字的作品，令人感佩。因全文過長，我將文章附錄于延伸閱讀，請有興趣的各位由此開始。——編者
喬布斯慢步踱上講臺，一絲感慨瞬間涌上你的心頭：歲月不饒人，喬布斯老了。而后，你轉(zhuǎn)念一想：不對，他并非老了，只是時光終于在喬布斯身上烙下了歲月的印記。在他的不惑之年，喬布斯仿佛施展了道連•格雷的魔法（詳見王爾德名著《道連•格雷的畫像》——編者著），暫緩了青春的腳步；而現(xiàn)在，當時間在喬布斯的生命中圈下第 52 道年輪時，他的頭發(fā)已寥寥可數(shù)，身軀似已羸弱不堪，行走吃力，步履蹣跚。他那鮮明的面部特征——鷹鉤鼻、深酒窩，布滿了淡灰色的斑斑胡茬。倘若落在漫畫家的筆下，他將會是安德烈•阿加西和薩曼•拉什代的結(jié)合體。這蒼老的一幕看似突兀，但其實卻再貼切不過。作為一個肆無忌憚的異類，經(jīng)歷了對硅谷三十載的統(tǒng)治后，恍惚間，喬布斯仿佛已然抽身，開始退居幕后指點江山。
在五月的那個下午，喬布斯前往加州卡爾斯巴，參加《華爾街日報》的「D日：萬物皆數(shù)碼」會議，并在四季酒店接受了采訪。身著那身經(jīng)典的服飾——黑半高圓領(lǐng) T 恤、里維斯 faded 501s 牛仔褲和紐百倫跑鞋，喬布斯與日報科技專欄作家 Walt Mossberg 相對而坐，以一個簡單的問題開始了這次訪談：「在近期將公司由蘋果電腦公司更名為蘋果有限公司后，蘋果實際涉足的是何種行業(yè)？」
「我們即將參與到三個行業(yè)及一個愛好之中?！箚滩妓贡M力收斂著自己所散發(fā)的氣場，淡淡回應(yīng)。然而觀眾卻依然膛目結(jié)舌，仿佛U2主唱Bono正置身現(xiàn)場。
當然，將喬布斯比作搖滾巨星的修辭早已成了陳詞濫調(diào)。從他投身商界的那一刻始——亦即喬布斯的整個成年期，他便一直在輻射自己那仿佛催眠般的氣場：他的「現(xiàn)實扭曲場」。但當喬布斯對此不再做過多的掩飾時，蘋果的現(xiàn)狀已不需要太多的扭曲和夸大。在他提及的前兩個行業(yè)中，憑借 Mac 與 iPod-iTunes 組合，蘋果在近 1 年狂攬 216 億美元銷售額，獲利 28 億。其股票價格在去年翻了一番，并在上月躋身 S&P 100，成為名副其實的績優(yōu)股。而憑借 Apple TV——即喬布斯所謂的「愛好」，蘋果已開始向起居室娛樂的圣地發(fā)起進攻。而那個可能你早已耳聞的第三波攻勢也近在眼前——那個裹著一圈華麗鑲邊的令人脫口稱贊的掌上電腦：iPhone。
十年前，當喬布斯重拾蘋果時，倘若有人預言蘋果將會開創(chuàng)今天這番天地，定會被當做癡人說夢——甚至僅僅權(quán)當笑料。在鼎盛時期，蘋果也曾資金無限、天賦無限、創(chuàng)意無限；其筆記本銷售狀況也曾勢如破竹；它與微軟的戰(zhàn)爭一度演變成一場同根相煎的亂局。而在今天，Mac 正在緩緩地蠶食著 Windows 的領(lǐng)地，而 iPod 在六年內(nèi)超過 1 億部的銷量，使微軟不得不望塵莫及。
Mossberg 提到了這個令人贊嘆的成就并借此問及 iTunes 的下載量——至少 3 個億，喬布斯答道?！高@個規(guī)模是否讓你感到驚訝？」Mossberg 又問。
喬布斯深沉地點點頭：「我們所做的許多事的規(guī)模都讓我感到驚訝?！?/p>
2
喬布斯的傳奇是美國最經(jīng)典的商業(yè)傳奇之一——也許沒有之一。它的構(gòu)成及其嚴密傳統(tǒng)而勻稱：每十年開啟一個新的篇章，縱橫三十年——
第一章「興起」(1975–1985)：喬布斯與其同伴沃茲尼亞克初涉商業(yè)，在其父母于硅谷的車庫中創(chuàng)立了蘋果公司；憑借蘋果 II 從根本上創(chuàng)立了個人電腦產(chǎn)業(yè)；將蘋果推向大眾，并在 25 歲之時富甲一方；之后又憑麥金塔改變了科技的面貌。
第二章「淪落」(1985–1996)：喬布斯被蘋果放逐，于在野之時同消沉鏖戰(zhàn)；手握 NeXT 和皮克斯在浮沉間掙扎。
第三章「復興」(1997–2007)：喬布斯重返蘋果并將其修葺一新；皮克斯終成碩果并被迪斯尼收購；躋身百億富翁之列；直至被神化為設(shè)計之神和多媒體前路的先知。
而喬布斯那特立獨行的性格，始終貫穿于這三個章節(jié)。他的救世主思想從一開始便顯露無疑。沃茲尼亞克曾說：「他一直堅信，有朝一日他定會成為人類的引路人?！谷欢?，喬布斯的朋友、對手甚至是他本人對其最普遍的描述卻是：混蛋（緊隨其后的是天才和反社會分子）。他對人情的漠視及其傳奇并無所不在。一位《連線》作者曾問道：「假如你可以回到過去，你會給25歲時的自己什么忠告？」喬布斯脫口而出：「別理那些腦殘采訪——我沒時間扯那些淡！」在僅僅走馬觀花過賽格威的 HT 系列隨意車后，他便不屑道：「什么破玩意兒」，之后又將賽格威的創(chuàng)始人及 CEO 貶為「榆木腦袋」，并蔑稱其市場部主管「應(yīng)該去愛達荷州的小賣部賣紙巾」。為了讓政府參與到聯(lián)邦對微軟的反壟斷訴訟中，他曾向美國司法部長助理 Joel Klein 挑唆：「你是想干點大事兒呢，還是就這么混著？」
然而，絕大多數(shù)人還是依然崇拜著喬布斯，他曾公然惡言相向的員工后來承認，是他激發(fā)了自己精彩的作品；他曾取笑過的行業(yè)巨頭事后坦白，真理始終掌握在他的手里。3Com 創(chuàng)始人羅伯特•梅特卡夫曾對喬布斯不近人情的本性評價道：「這一切都源于他對高標準的索求……他對那些無法與之共持或履行這一標準的家伙毫無耐性?！苟鴨滩妓乖谄浔拘则?qū)使下勃然大怒的場面，在其商業(yè)生涯的三個篇章中屢屢上演。人們對其業(yè)已司空見慣。
但在今天，喬布斯正在背離那個經(jīng)典的架構(gòu)，翻開了蘋果的第四章。因為 iPhone，他將蘋果帶入了未知的領(lǐng)域。他的動機并非難以捉摸：在全球，每年都有上十億的手機在各地出售，不論是在規(guī)模、普及程度還是關(guān)聯(lián)程度上，手機都是所有電子產(chǎn)品市場的基礎(chǔ)。而一個可以將該領(lǐng)域顛倒乾坤、由其翻云覆雨的機會，對喬布斯而言，幾乎無可抗拒。
與之相反的是，蘋果的競爭對手卻認為，iPhone 的前景并不容樂觀。一位全球最大的通訊公司的 CEO 認為，「整個他大爺?shù)奈鞣绞澜缍荚谄谕鼤蔀橐粋€帝國擴展其疆域的典范，但其實每個人都在默念，我們……真的想買一部500美元的手機嗎？我們……真的想要一個近乎全能的設(shè)備嗎？這玩意……真的能像它所標榜的那樣嗎？天啊，這可能嗎？」（編者注：毫無疑問，這是諾基亞的 CEO。）
而輿論則一致認為，這些業(yè)內(nèi)人士的憂慮不過是杞人憂天。在大眾看來，喬布斯定會再次上演自己的拿手好戲——發(fā)布又一款勢不可擋的產(chǎn)品，以之宣泄自己意圖重塑意識、改變文化的渴望。而蘋果的過去，僅僅是這一統(tǒng)治擴張和轉(zhuǎn)移的序曲。
但是，如果這些輿論錯了呢？如果喬布斯和蘋果已經(jīng)江郎才盡了呢？如果蘋果的權(quán)勢和影響從此開始由盛轉(zhuǎn)衰呢？這些假設(shè)成真的可能性看似微乎其微，但半個世紀以來的高科技歷史卻一直在暗示著這個不詳。那段歷史在低吟著物盛而衰、樂極則悲的往事。若有質(zhì)疑，只需去問問索尼的人們，或者去問問比爾•蓋茨，或者，就此而言，只需問問喬布斯自己——盡管在這一刻，他的腦?？赡軙@段往昔選擇性失憶。